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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八四章 崔太醫

所屬書籍: 官居一品

    崔延是山東人,出身於醫藥世家,在臨淄一代也算是富戶。他自幼刻苦讀書,希望能魚躍龍門,出人頭地,無奈山東乃孔孟之鄉,讀書郎多,高手如雲,連續六次秋闈,都遲遲無法突破,這才知道自己,還真不是念書的那塊料,只好重歸祖業,專心學習醫術。

    後來進京投奔在太醫院供職的大伯,跟在老太醫身邊學習,後來頂替告老還鄉的大伯,也成了一名太醫,至今已經十多年了,因為文化底子好,又肯鑽研,著實治好了一些疑難雜症,而且還有祖傳的拿手絕活,王公大臣們都愛找他看病,也算是太醫院中排名前幾的大拿了。

    這就是他的履歷,雖然自覺失敗,但比大多數人還要成功;雖然自覺心酸,但比大都數人都要平順,只是多少次從夢中醒來,想起自己年少時建功立業、名垂青史的夢想,再看看鏡子里華髮已生,平淡無奇的自己,總是忍不住一聲長嘆。

    但今天照鏡子時,崔延發現自己有些不同,除了雙眼通紅、眼屎增多外,自覺表情比往曰要堅毅,很像個正面人物。

    「今天,不能再失敗了!」暗暗給自己打過氣,崔延步履堅定的往外走去,誰知一出房門,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群,他便心跳加速,雙腿發軟,隨便被誰看一眼,都讓他心驚肉跳,感覺被東廠密探盯上了一般;他越是這樣,看他的人就越多,嚇得崔延幾乎是逃進了太醫院的值房中。

    院判大人正在那裡愁眉不展,見崔延慌慌張張進來,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出聲呵斥,而是嘆一聲道:「老崔,下午皇上那裡,你去吧。」

    崔延正準備討要這份差事呢,上司卻先派下來了,但看到其他人同情的目光,他卻惴惴起來,問一個相好的太醫道:「上次是誰去的?」他想打聽一下情況,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。

    「金太醫。」那朋友小聲道:「我看你還是推掉這差事吧……他到現在還沒回來呢。」

    「啊……」崔延錯愕的回頭望去,卻見院判大人的位子已經空了,竟連反悔的機會都不給自己。

    「這也太……」他的朋友想為他打個抱不平,但轉念一想,自己就被得了便宜還賣乖了,便訕訕笑道:「放鬆點吧,沒什麼大不了的。」

    崔延卻一句話也聽不進去,他在自己的座位上緩緩坐下,腦子裡亂極了——太醫在給皇帝查體之後,都是當天出來的,這都三天了還不出來,也沒個音信,宮裡顯然發生了什麼……他不由更加相信沈默所說的話了。

    崔延坐在那裡一動不動,渾渾噩噩度過了一上午,邊上的同事都以為他被嚇壞了,卻沒個敢上前安慰的,唯恐引火上身。中午吃飯的時候,大伙兒過意不去,湊錢要請他吃一頓,崔延起先不想去,但一想不能便宜了這幫傢伙,橫豎也要做個飽死鬼。

    於是帶著眾人殺向安陸城最好的酒店,點最好的菜,要最好的酒……卻被大家勸住,說菜隨便點,酒就免了吧,喝酒誤事啊。

    崔延知道他們的潛台詞是,萬一您老要是喝趴下了,我們還得給你頂包,想都別想。

    他悶頭大吃一頓,整整一個時辰之後,坐在那裡直打嗝,同事給他端茶遞水,指著窗外的太陽道:「時候差不多了。」

    崔延哼一聲,雙手撐著桌子,費勁的起身,紅著眼看看眾人,便一言不發的往外走,眾人相互看了看,便都跟著下了樓。

    下樓之後,卻見他往後院中,太醫們直呼道:「老崔,走反了,大門在不在那邊。」

    「我出恭。」崔延頭也不回道:「要是擔心我跑了,跟過來監視啊。」

    本來還真有幾個太醫想要方便,讓他這麼一說,只好全都憋著了。

    崔延來到茅房,關好門,從袖中摸出那根關係重大的布條,緊緊攥在手中,便想對自己說幾句豪言壯語,誰知剛吸口氣,就差點臭暈過去,不由鬱悶道:『瞧我選這地方……』只好作罷,麻利的解開腰帶,外袍、中單;將那布條貼肉系在胸口,然後再穿好衣服,神色坦然的從茅廁出來。

    在一眾同僚注視下,崔延終於坐上了前往行宮的轎子,眾人望著他消失的方向,全都暗鬆了口氣,旋即卻又擔心起來,三天後可怎麼辦?

    崔延坐在轎子里,想要回想一下自己的一生,無奈值得回憶的東西太少,還不到行宮就沒什麼好想的了,他只好設想接下來可能面對的種種,一通胡思亂想,轎子停了,他的終點也到了。

    在跟班的攙扶下,崔延顫巍巍的下了轎子,想要回頭看一眼這宮外的自由世界,但目光還是被宮門處發生的事情吸引住了……只見禮部尚書嚴訥、吏部尚書高拱等幾位高官大員,與太監們在宮門口發生了爭執。

    便聽高拱那大嗓門道:「皇上今天早晨就該出關了,為什麼還不讓我們見!我現在懷疑,你們到底通稟了沒有?!」他的氣場極為強大,震得那些小太監都低下了頭,還是陳洪的隨堂太監袁六,勉強陪著笑道:「您老說笑了,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,我們也不敢隱瞞不報啊。」

    「那你閃開……」高拱推他一把道:「我們進去拜見皇上,要是皇上怪罪下來,全由我們承擔,不會連累你的。」

    「不行……」袁太監使勁給邊上的太監還有護衛遞眼色,讓他們攔住這夥人,口中尖叫道:「你們不能打擾皇上清修!」一方人執意要進、一方人堅持不許,宮門前立刻熱鬧起來。

    就在這時,一個威嚴的聲音響起:「住手!」緊接著又是個陰柔一些的道:「停下,都停下!」

    聽到這兩個聲音,糾纏在一起的雙方分開,各自朝各自的老大行禮道:「閣老……」「乾爹……」原來是南巡隨扈總管袁煒,與司禮監首席秉筆、提督東廠太監陳洪,從遠處並肩而來。

    問明白衝突的原委,袁煒道:「諸位稍安毋躁,某正為面聖而來。」說著對陳洪笑笑道:「不知陳公公可否放行?」

    「當然當然,您是大總管嘛,誰敢攔您。」陳洪一臉笑意道,言外之意,其餘人還不夠格。

    聽了他倆的對話,高拱氣不打一處來,低聲罵道:「分明一丘之貉,卻還要惺惺作態。」

    「高部堂,你說什麼?」袁煒冷冷望向高拱道:「敢說大聲點嗎?」

    「好話不說第二遍。」高拱翻翻眼皮道,他根本就不怵袁煒。

    那袁太監就站在高拱身邊,卻聽得清清楚楚,此刻也不知怎麼想的,竟趴在袁煒耳邊,嘀嘀咕咕打起小報告來。

    「好你個高肅卿,回頭再跟你算賬!」袁煒聽了氣得麵皮發白,也不好當面發作,便一甩袖子,氣哼哼的離開了。

    陳洪看看高拱等人,裝模作樣的搖搖頭道:「幾位先回去吧,這大熱天的,可別中暑嘍。」說著也跟著進去。

    一見乾爹走了,袁太監的鼻子翹到天上去道:「還杵這幹什麼,都快走吧。」

    高拱不怒反笑,勾勾手道:「公公上前說話。」

    袁太監以為他要服軟,得意洋洋的把胖臉湊上來,卻見高拱眼中凶光一閃,一把揪住他的領子道:「好奴才!」

    「你,你要幹什麼?」袁太監呆若木雞道。

    「教訓教訓你個為虎作倀的狗奴才!」高拱說著便正反兩個大嘴巴子,將袁太監打倒在地,臨了還踹上一腳,狠啐一聲道:「狗奴才!姓袁的沒個好東西!」

    小太監們急忙跑過來,嚷嚷道:「你怎麼還打人啊?」

    「不服都過來啊!」高拱擼起袖子,鬚髮皆張道:「老子連你們一塊打!」就沖他那身二品官服,誰敢跟他打架啊?太監們只能認栽,駕著被打懵了的袁太監,灰溜溜的退回宮去了。

    眼看著鬧劇結束,宮門前又恢復安靜,崔延才小心翼翼的過去,出示了太醫院的腰牌,然後是一番仔細的搜身,便得以順利入宮了。

    也不知是不是神經過敏,反正他感到宮裡的氣氛十分的緊張,似乎喘息過大,都會引來一片警惕的目光一般。艱難的咽口吐沫,崔延硬著頭皮穿過重重宮牆,到了皇帝寢宮外,他終於被攔下;道明來意後,太監不耐煩道:「皇上今天沒空,你改天再來吧。」

    崔延是真想掉頭就走啊,可是他不能夠,只好陪笑道:「公公說笑了,三天診一次聖躬,這是祖上傳下的規矩,太醫院萬萬不敢破例,如果皇上有事兒,下官可以等,多晚都成。」

    見崔延堅持,守門太監上下打量他一番,冷淡道:「那你就候著吧。」說完便再不理他。

    崔延心說,那你也得讓我去值房喝口水啊……要知道,就算李芳陳洪這樣的大太監,都得給太醫面子,除非你能保證,一輩子都不用看醫生。

    但今天這些太監,許是還太年輕,顯然沒有獻殷勤的想法,既不讓他進去,更不端茶送水。崔延沒辦法,只好抱著藥箱坐在陰涼處,巴望著宮門口的動靜。

    五月中旬已經極熱了,又沒有口水喝,哪怕是在陰涼下,他也等得口乾舌燥、耳鳴眼花,才看到陳洪送袁煒出來,趕緊起身相迎,結果眼前一黑,差點暈厥過去。咬一下舌尖,定定神,崔延晃晃悠悠到了兩位大人物面前,深施一禮道:「下官給袁閣老、陳公公請安了。」

    兩人被這狼狽的傢伙搞糊塗了,一時沒反應過來,陳洪道:「你誰啊?」

    「下官太醫院供奉醫師崔延,」崔延恭聲道:「在此等候入值,為皇上查體。」

    不知怎地,兩位大佬的臉色霎時變得很難看,袁煒幾乎是下意識的喊道:「不行!」說完才發覺自己失態,忙補充道:「皇上累了,崔太醫還是明曰再來吧。」

    有袁閣老這話,崔延算是對太醫院和沈默都有交代了,心說,沈大人啊,這下可不怨我了吧?人家宰相都發話了,我個太醫也只能乖乖聽著了,便想要施禮告退。

    「且慢……」卻聽陳洪出聲道:「閣老,既然崔太醫來了,就讓他進去吧,橫豎沒多長時間。」

    袁煒變色一變,使勁朝陳洪遞眼色,陳洪朝他點點頭,意思是一切有我。

    見他都這樣表態了,袁煒也不好再說什麼,嘆口氣道:「那宮裡就交給你了。」說著面目竟有些猙獰道:「可千萬別出什麼簍子!」

    陳洪點點頭,低聲道:「我辦事你放心,倒是外面的百官,多是些刺頭、混不吝,也不知你能不能應付過來。」

    「唉……」一想到要面對高拱之流,袁煒頓時頭大無比,好半天才回過神道:「勉為其難吧……」說完便失魂落魄的走了。

    是的,失魂落魄。在崔延看來,真的跟自己有一拼了……難道堂堂閣老,也被嚇掉魂了?他不禁胡思亂想道。

    「進去吧,別在這杵著了。」陳洪瞅他一眼,便當先進了寢宮。

    又是一次徹徹底底的搜身,確定他身上、及藥箱里,沒有任何兇器以及違禁品後,崔延終於得以進入寢宮。

    他被太監帶到重重帷幔之前,叩首行大禮道:「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……」

    帷幔後卻沒有回應,崔延只能耐心的等待。

    許久才聽到陳洪的聲音道:「崔太醫,皇上不方便說話,你過來吧。」

    崔延抬起頭來,便看到陳洪正面無表情的望著自己,他不禁心裡七上八下直打鼓。這時身後的殿門緩緩關上,將光亮阻隔在外,大殿中更顯得陰森可怕,雖然是五月天,崔延額頭還是直冒冷汗。

    「快點吧。」陳洪催促道。

    崔延忙艱難的爬起來,背著藥箱、跟著陳洪,穿過厚厚的帷幔,便見明亮的燈光下,氣派的龍床上,躺著個枯瘦的老者,雙眼緊閉,面色蒼白,雖然蓋著厚厚的背子,還是渾身打顫。

    崔延在宮裡服務二十年,自然認得這昏迷中的老者,正是大明至尊,嘉靖皇帝陛下!

    『原來皇上病了,原來皇上昏過去了,怪不得,怪不得呢……』一剎那,崔延心中的疑問都有了解答,但馬上又有新的疑問升起,皇上到底是被下毒了,還是生病了呢?

    崔延正在胡思亂想間,身後響起陳洪那幽幽的聲音道:「崔太醫,快給皇上瞧瞧吧,聖躬到底得的是什麼病。」

    崔延擦擦額頭的汗,道:「遵命。」定定神,便是一番望聞問切……當然是問陳洪了。令他稍感欣慰的是,皇帝至少沒有中毒,而是確實得了病。

    見他檢查完畢,陳洪便問道:「怎麼樣,皇上得的什麼病?」

    崔延輕聲道:「回公公,皇上往來寒熱,休作有時,反覆發作,以至高燒不退、脈象細弱,下官以為皇上得的是……瘧疾。」

    「瘧疾,什麼病?」陳洪不解道。

    「這病又叫打擺子,發瘧子,在北方很少見,是南方潮濕地區容易得的一種病。」崔延輕聲道:「《素問》上說,此病由感受瘧邪,邪正交爭所致,是以患者寒戰壯熱,頭痛,汗出,休作有時……而皇上龍體本就違和,癥狀就更嚴重,以至於高燒昏迷不醒。」

    「怎麼會得這種病呢?」陳洪皺眉道。

    「《素問.瘧論》說,此皆得之夏、傷於暑,熱氣盛。藏於皮膚之內,腸胃之外,此榮氣之所舍也。」崔延不自覺的便專業起來道:「瘧氣者,必更盛更虛,當氣之所在也,病在陽,則熱而脈躁;在陰,則寒而脈靜;極則陰陽俱衰,衛氣相離,故病得休;衛氣集,則復病也……。」

    「打住打住。」陳洪聽得腦袋有兩個大,趕緊阻止他說下去,道:「我就問,這病還有救……哦不,嚴重嗎?」

    「這病十分棘手。」崔延一臉憂慮道:「若是壯年人,用柴胡截瘧飲,治癒的把握倒也大些,但以皇上現在的狀況看,這麼猛的方子是萬萬不能用的,只能用些溫葯,先把龍體養好再說。」

    陳洪卻對這個不感興趣,他雙目毒蛇般盯著崔延,一字一句道:「我就問你一句,皇上有生命危險嗎?」

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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